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张杀他,只因他之罪,须以命抵偿。但杀了他,难道灾祸便能结束?这厮来自一阴谋组织,背后尚有黑手操弄,若以为杀死他便能免于威胁,阴谋家可要乐坏了。
「我之所以不惧,盖因无论这厮是死是活,我都将继续追查下去,务求水落石出;若一人之力对付不了,便借他人之力以破;江湖之力处置不了,就设法借用更大的力量,如朝廷或藩镇。
「破了这个组织,我还要发掘其源头;找到源头,我还要追究成因!待这支毒脉再无刨挖处,便寻下个毒瘤,究其本源!一边除恶,一边守望,如军队戍边、学堂育子,非为某种短暂的、一旦消失便无著力处的标的存在,而是一生都将如此。世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南陵游侠便是这样;只是,我想要的是更强大、更有组织的力量,能抗更大之恶。」
阿妍被他淡然却坚毅的口吻所撼动,明白这并不是少年人天真稚嫩的理想,而是某种决心,如开山填海,看似愚鲁,却须过人的觉悟方能拥有这等目标,遑论完成所需的坚持。最后成就伟业的,往往就是这种人。
「但……你会累啊!」
良久,她才轻轻说道:「历史上的开国之君,多数都抱持济世救民之心,投身抗暴建国的志业,但最后能维持本心的,你以为是多是少?说这话兴许会掉脑袋,便算上我朝,可说一个都没有。你的守望能持续多久?便成帝皇,也可能变得腐败、勇气衰颓,到了那一天,你一样会想『除恶务尽』,消极看待一切,恐惧受报复突袭,成为盛世里废弛的刀兵;你壮年时的伟业越成功,老来便越腐化,只因你一手建立了足以成为温床的安逸与太平。」
耿照连想都没想,只摇摇头。
「皇帝不能守望。你会用一匹老马,充当战马么?塾里的教书先生,老到眼都不能见,能教孩子读书写字么?永不松懈的工作,需要永不断绝的新血,将责任经验连同权位,交给正值巅峰的适任者,由他们继承志业。只消守望之人,永远比恶人更年轻强壮,也更坚毅果敢,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但阿妍被他澄亮热切的眸光注视着,不仅全身无法动弹,连想转开视线亦不可得,胸口怦枰直跳,难以自己。
少年的话语令她深深羞愧:占着权位不放,待身心老朽勇气衰退、只能以恐惧面世的,可不只是帝王家而已。小至乡里仕绅,大至朝堂院署……这个世道,大家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此益发混浊,终无可救。
耿照简单地做了结论。
「法不必苛,执法不懈可也;国不求祚,治国无私可也。」
阿妍虽言「人后不必拘礼」,毕竟是皇后之尊,他没打算教训天下母仪,只抱一丝期盼,希望娘娘将人交给自己处置。
「此人有三种身份,一是琉璃佛子,一是江湖名门之后,这两种身份都足以让他逃脱制裁。」
他并未特意斟酌字词,打算用最明快的说法,让阿研了解其中关键。
「把他交给我,我能追查他的第三种身份,也就是造成流民死伤的阴谋元凶。我会追根究柢,直到将这条毒根全刨出来为止。今夜之事毋须声张,我将全力为娘娘遮掩,并阻止恶人阴谋。」
阿妍樱唇歙动,却迟未吐出字句,俏脸发白,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沮丧。
她突然发现,自己就是耿照所不齿的那种人。
向往着少年描绘的正直无惧之世,没能让她被划到这一边来。少妇惊觉:无论她多么想活在他的世界里,甚至衷心企盼典卫大人开创新的时代,她却无法将脑海中的「任家兴亡」、「后宫角力」等率性逐出,不考虑自身与家族的立场,只做一个正直无私的决定。
明明她跟父亲一点都不亲,至今都还生着他的气;也曾夜夜向天佛祈祷,只要能不做皇后、立时回到韩郎身畔,愿意折寿十年,乃至二十年也无所谓的呀!但在这一刻,阿妍无法断然予以舍弃,她须问过父亲,才知道什么样的处置对她、对任家伤害最低——等等!阿研轻咬嘴唇,面色煞白。说不定……
三乘论法会上,琉璃佛子针对的目标不是别人,而是镇东将军慕容柔;要说有什么人能从中得利,清册上的头一位必然是任逐桑。她突然意识到耿照矢言追查的「阴谋」,最后得到的真相可能远超过她所能承受。
「将他交给我。」
耿照注视着她,炯炯眸光令她目眩神驰,却又无比惶愧。
阿妍一直以为自己追求着那样的正直,如今却只想逃脱。时间在无言的对峙中流逝,少妇羞愧得连「退下」二字都说不出口,无法分辨急促的呼吸心跳,是因为羞赧、惭愧抑或其他;最后,居然是拘谨小心的叩门声拯救了她。
「谁……是谁?」
她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厉害。
「启禀娘娘,是我。」
听见是明氏,阿妍如获大赦,喜道:「进来!」
「多谢娘娘。」
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凤居占地广袤,锦榻与六扇明间当中还隔着几重屏风,一时瞧不见人,倒是嗅到一缕沐浴后的岂脂香。
耿照在心里叹了口气,俯首行礼。「娘娘早些歇息,臣告退。」
「等……等一下。」
阿妍定了定神,略微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从容。「你救驾有功,赐你今夜留宿栖凤馆,明儿传膳时,再向我禀报莲台坍塌后,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臣遵旨。」
耿照正欲倒退而出,又被阿妍喊住,抬头见她别开目光,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虽是羞赧回避,却与前度明显不同。「你平安无事,我……我很欢喜。天佛保佑。」
耿照听她语意真诚,心头略生暖意,低声道:「染将军的千金也平安,我明日尽快回禀将军,也让北关那厢放下悬心。」
阿妍大大松了口气,夸张的声响引得耿照错愕抬头,约莫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轻吐丁香,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俏皮情状。
两人四目相接,俱都微笑,适才的僵持与拉扯顿时烟消雾散,蓦地一缕香风飘来,伴着窸窣的丝绸摩擦细响,两人赶紧收敛形容,阿妍正襟危坐,耿照则是低着头,匍匐退出屏风,只见得明栈雪裙裾翻飞,似是一袭米色柔丝缎面缀红绿花儿的长襦裙,甚是典雅;裙底一抹金红若隐若现,似是绣鞋帮子,衬得雪肌分外精神,尽管未窥玉足全豹,已令人心痒难搔。
耿照退出凤居,廊上伺候着的太监极是乖觉,先前见娘娘留宿毅成伯夫人,特地多腾了间房,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娘娘也留典卫大人下来,迳引耿照前往客房歇自心。
廊庑间,还留着系于椽柱的晶亮丝线,执役太监以清水布巾揩抹地面血渍,耿照略一思索,顿时会意:「是琴弦!那厮说的『机关』,竟是以丝弦缚于廊间,以阻兵甲。」
当然还有一些被金吾卫破坏了的小机关,多半看不出原有的布置和用途,料想鬼先生能溜进栖凤馆库房盗取断松雪茯苓,尚有服食化纳之裕,收集材料布下陷阱,也非难以想像。
由此耿照更庆幸自己判断正确。他和鬼先生的行动就像一场双盲竞跑,鬼先生固不知密室中有「慑影镜投」一物,入手「牵肠丝」的过程全被耿照看在眼里,因而推断出他将以皇后为目标;以为自己拥有时间上的优势,其实正是他最致命的失着。
若他直扑栖凤馆先取皇后,得手后再服食补药、布置机关,纵使耿照再早些赶到,亦难回天。
反过来说,耿照的问题恰恰便是「过度消耗」,即使猜到目标,也可能因为时间不够而棋差一着。为拯救老胡,耿、明二人不但花去大把的时间,重塑经脉更是严重损及元功;若非以双重碧火神功施救,冷炉谷外的荒山小径上,死的就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了。
双方各有优势,但同时也各有劣势,最终鬼先生之败,耿照不敢说自己胜所当胜,此际想来,实有「赢得侥幸」之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锦榻上盘膝调息,重新凝聚起衰颓的内息,缓缓搬运周天。
赖有鼎天剑脉与血照精元修补完成的身体,碧火真气恢复的效率极其惊人,调息不过两刻有余,耿照已恢复六成;再想突破,立时便遇到了瓶颈,须更集中地运功,才能稳稳催进功体。此际却不忙着全复,耿照收功吐息,自榻上一跃而起,悄悄摸出了客房。
扮作「毅成伯夫人」,全是明栈雪的即兴发挥,原本她自愿为饵,以仅存的气力测试鬼先生,再由耿照正面周旋,伺机抢出皇后;但服食断松雪茯苓后的蜕生天覆功强得离谱,两人配合不上,才演变成后来的景况。但耿照始终相信,明姑娘着意博取娘娘好感,绝非兴之所至,是为了能在娘娘跟前发挥若干影响力。
譬如,在该如何处置鬼先生这件事情上。
耿照一早便问明了毅成伯夫人所在之处,女史将她安排在凤居的另一头,与耿照恰恰分在两个对角,走廊两端皆有金吾卫把守,唯独门前无人,想是顾及伯爵夫人私隐,不让她觉得卫士亦步亦趋,仿佛入监为囚。
耿照攀着廊间檐角,沿椽拱窜入上方的气窗,无声无息地掠进房内,偌大的客房中,仅八角桌顶搁着半盏豆焰,映出锦榻上一抹蜿蜒起伏的曼妙曲线,明栈雪斜着俏皮娇娆的坠马髻,一双裹着蛋青色纱袖的修长藕臂交叠在枕上,尖细姣好的下颔枕着手背,似笑非笑,闭目咕哝道:「怎地这会儿才来?你再慢些,我便要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