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吧,「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目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
「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么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头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在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魔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
「这儿没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的小巧腻白隔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的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晚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
「傻孩子,蚕娘这把年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快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意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肃然道:
「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况且,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之威能,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以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利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表却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住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明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南冥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是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
「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想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于无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松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辈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把自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门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残经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做甚?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凝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长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是被什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
「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悔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时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法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也不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
「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
「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也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大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定要问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剑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原来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费心证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
「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痛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瘫以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就甚至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里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给她?」
(第三十九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