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
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欲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走七八里路,便可望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数组,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居高临下冲刺,杀伤力十分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瞇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骑术精湛,连东海护军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一个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果然只有自己最是可疑,一时间颇受打击,抱臂阴沉道:
“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相熟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世子来了!”葛五义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道:“世子!”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略显苍白,转头垂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胡涂便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知世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要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交代:“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个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当个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耿照沉吟道:
“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长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还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耿照!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了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的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耿照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他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是方才写就。
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在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瞧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知好事遭人破坏的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账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竟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其中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女子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乎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片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仔细一瞧,女郎生了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娇小,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挤变形,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座水豆腐似的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乳肉一阵弹动,颤抖着滚到抹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言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骚,倒像某家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得以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噘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笑着说:“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