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明栈雪带着嘉许的目光,点头道:“不坐蟠龙的弥勒像,多半建于玉螭王朝前后,距今已近千年;而“觉成阿罗汉”这样的名字,更是出自于缘觉、声闻等小乘教团。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团命名,该叫雷音或大雄宝殿之类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头,怔然道:“这弥勒像是小乘教团所建,距今已近千年……那时东海的佛门应该是大日莲宗罢?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团是不拜佛像的?”明栈雪笑道:
“迄今在南陵盛行的小乘缘觉乘僧团,只在神坛供奉日轮等信物。大乘经典里,弥勒被尊为八大菩萨之一,又称“阿逸多菩萨”;但在小乘经典之中,帝须弥勒以及阿逸多却是佛的两位弟子,为佛看守门户。”
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这尊弥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筑--更精确的说,应是某一建筑的门户?”
“孺子可教也!”明栈雪拍手道:“这莲觉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筑多半设有机关。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里发现一处藏于照壁间、大小如书橱般的隐密空间,连个人也塞不进去,说是机关,更像一组试验用的模型。
“我观察佛堂的间架结构,便如觉成阿罗汉殿的缩影一般,具体而微,便前来一试。果不其然,机关位置相同,开启的方式相同,就连机括隐藏的地方也差不多,我便这么摸进了弥勒大佛的肚里。”
“这两处机关……”耿照忍不住问:“寺中均无人知晓么?”
“从我扫出来的灰尘判断,最少有几百年没人进去过啦!你真该看看那绒毯厚的千年积尘,怕能当成被褥来盖。我拼了命打扫,也足足花了两夜。”明栈雪微笑道:“况且,东海一地能够区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只怕早已死绝了,剩下都与那显义是一路货,就算说给他们听,这些个草包也不信。”
她说得轻松自若,耿照却知要做出如此推断,对佛学、土木,甚至东海的文史典章均有广泛的涉猎,更须具备第一流的胆识手眼,才能解破谜底;赠以“胆大心细”四字,那是半点也不为过,佩服道:
“明姑娘,你不只人美武功好,连学问也不简单哪!”
明栈雪笑啐一口,双颊晕红。
“呸,谁要你来讨好?明明是个老实人,净学些油腔滑调!”耿照也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曼声道:“大日莲宗极盛之时,在东海各地留下无数奇巧奥妙的寺院建筑,如那既朴拙单调、却又繁复精巧的“十方转经堂”,便是天下知名的伟构。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莲宗更喜欢构造建筑,设置机关的;许多有数百年甚至千年历史的莲宗伟构,大到木石,小至机括,技术甚至还胜于今时今日的顶尖工匠。只要一听是莲宗所遗,其中必有玄机--这是我师傅从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读佛经典籍,也是因为他。”
耿照没留心她话里的淡淡萧索,环顾四周,蹙眉道:“大日莲宗之人制造这样的密室机关,到底为了什么?”
明栈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总不会为了炫技罢?说不定,这便是他们的修行法门之一,不停地创造各种精巧复杂的东西,大到建筑,小至螺钿,从精工器具之中体悟佛法。”
她一指温凉的石板地面。“你瞧。”
耿照仔细观察,整间石室的铺石壁板刻满了细小怪异的花纹,心念一动,从内袋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对,符纹风格一致,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阁的诡异花纹、隐藏在千手观音像中的“薜荔鬼手”……这一切,果然都与大日莲宗有关!)
还有显义……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残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为他是为了讨好即将东巡的琉璃佛子,这才听从迟凤钧迟大人的建议,往娑婆阁搜寻莲宗八叶院的线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罗汉图与观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显义,那么他的来历背景绝不简单。
明栈雪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一打他的手背,嗔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往后两日之中,你哪里都不许去,除开每日外出解手两次,便只能乖乖待在这里。这两天不只对你极为重要,莲觉寺内更将掀起一场风波,躲在这里正好,不必去蹚他人的浑水。”
耿照听出蹊跷,浓眉一轩。
“是什么风波,明姑娘?”
明栈雪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不说给你听,只怕你是不肯罢休啦。乳臭未干,忒也好事!”
她说这话之时,脸上却带着一丝莫可奈何的情状,耿照不知怎的觉得无比亲切,罕有地死皮赖脸起来,缠着她要听。明栈雪不置可否,从襟里取出一条手绢,薄罗上温温甜甜的,似还透着她襟怀里那腻润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鸦青色的肚兜来,黑黝黝的脸上不禁一红。
她二人双修数日,默契绝佳,明栈雪忽觉空气燥热起来,不用抬眼,便知他心头掠过的旖旎画面,大羞之余,急急脱口:“不是那……我穿着呢!”说完才觉失言,更是羞不可抑,索性板着脸儿转过头去。
耿照没想竟说到了她贴身穿的亵衣上头,若非浑身无力,只怕便要扑上前去,剥开她的怀襟一探奥秘。两人相对无言,密室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将手绢摊平,绢上拓着一枚阴刻的压印蝙蝠,寥寥几笔,似是木刻年画里常见的模样,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发衬得鬼气森森,极是不祥。
“这是……”
“你可曾听过七玄之一的“集恶道”?”明栈雪敛起红晕,罕见地严肃起来。
“江湖盛传:“青蝠开道,乌马追风,斩魔妖剑,白骨灯红!”这青蝠的阴刻记号,便是鬼王驾临的前导。一股腥风血雨,已然吹向莲觉寺来啦。”
“集恶道”是七玄之中最凶猛残暴的一支。据说在这帮鬼怪遁迹江湖前,“集恶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闻者丧胆。
究其宗门,典出佛家的轮回之说: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合称“六道轮回”。六道中以地狱、畜生、饿鬼三道最恶,此派中人以三恶道自居,故称“集恶道”,又叫“汇阴流”。其手段的狞恶残毒,连七玄中人都视之如妖魔,不愿与他们往来。
而在三道冥主之中,地狱道的历任冥主均承袭““鬼王”阴宿冥”之号,数百年来统驭群鬼,纵横天下,在三道中实力最强,组织也最为严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恶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说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绝顶高手挑了,从此封闭了根据地背阴山栖亡谷,绝迹江湖;也有人说三道窝里反,三位冥主拼了个鱼死网破,那一战打得惨烈异常,最终群邪悉数陪葬,竟无一生还。
也有人说集恶道的三位冥主高瞻远瞩,预见妖刀即将为祸东海,不分正邪,将东境武林的菁英一扫而空,抢先撤出了东海,在天下间的某一处培养势力,等待一举恢复、图谋东海的机会……
即使踪迹全无,集恶道仍存在于江湖耳语之间,从来不曾消灭。或许是因为人们无法相信,如此恐怖妖异的组织会轻易地退出舞台,宁可对眼角余光里偶一闪现的莫名鬼影抱持敬畏怀疑,也不敢稍稍忘记那群曾经横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阴宿冥的青蝠记号竟出现在佛门盛地莲觉寺里!
“鬼王、集恶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栈雪摇摇头,严肃地望着他:
“我只知要为你打通二关。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我们的事!”
◇◇◇
距小和尚破墙而出,倏忽便过了两日。
这段期间,漱玉节派出黄岛众人在莲觉寺暗地搜索,连阿净院里里外外也翻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到那名伪装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冷北海、曹无断!你们是亲眼见过那少年的,这样还找不着,岂不笑掉旁人大牙?”薛百螣冷冷嘲讽。
“小人惶恐。”冷百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无断的左掌还裹着厚厚的药布,脸上亦没什么血色,两人都看不出有什么惶恐的样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个眼色,冷、曹二人联袂退出内室。
薛百螣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休息两日,经过充分调养,内力已回复旧时的六、七成;没有了雷丹禁制,再休息三五个月,不仅能尽复旧观,说不定还能突破界限,迎来暌违已久的提升。但此事万不能被岳宸风知晓,薛百螣深居简出、专心调养,除了三岛首脑与冷北海等少数亲信,众人皆以为老神君仍负伤在逃,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
正与杜平川、何君盼闲聊,一抹修长素影掀帘而入,众人尽皆起身,正是五帝窟之主漱玉节。
“老神君感觉如何?”
“生龙活虎!”薛百螣嘿的一笑,活动臂膀。“再教老夫调养一年,便能迎战岳宸风那个王八蛋!”
漱玉节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关于那耿姓少年的底细,不知老神君有什么想法儿?”
薛百螣沉吟道:“我听说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当夜交手不觉怎的,但身上的内功很有点鬼门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漱玉节点了点头,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轻轻舒展开来。
“若能找出人来,我自有办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辈的传人。”
薛百螣疏眉一轩,饶富兴致,漱玉节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袖里取出一块大红方巾,上头以黑青膏泥拓印着一只阴刻蝙蝠,交给薛百螣过目。
“青蝠开道,白骨灯红!”薛百螣目绽精光,猛然抬头:
“这布片在哪儿找到的?”
“约莫一刻钟前,以金镖射在院门上。我调回一组“潜行都”在附近探查,充作警戒。”漱玉节回答。
薛百螣愀然色变,垂眸道:“迟了,平白赔上四条性命!请宗主即刻下令,让冷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备,切莫分散,勿在外头走动--夜里是魑魅魍魉横行之刻,咱们是蛇,月下斗不过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节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瞬目即决,回头吩咐弦子:“传令下去,便照老神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并带来,不得有误!”弦子领命退出,不多时便带了绷着一张脸的琼飞与楚啸舟回来。
琼飞一见薛百螣,一把扑进他怀里,欢叫道:“外公!”又磨又蹭的好不亲热。她的生父乃是薛百螣的义子,也是唯一的衣钵传人,不幸因十几年前的一场内变而丧生,琼飞正是其遗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螣的宠爱,直将她惯上了天。
薛百螣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少时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去。”抬望她身后的楚啸舟,瞇起一双怪眼:“小子!你还能使刀么?”楚啸舟回答:“能。”
“很好!”薛百螣冷笑道:“待会无论是什么东西闯进内堂,你便出全力将它格杀,不许有一丝迟疑。”楚啸舟体内的雷丹尚未成形,几日内暂无八成功力的运使限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着斯文秀美的黄帝神君,冷冷道:“你也一样。不许离开内堂一步,有人闯入,便使十成功力的“过山刀”打它,绝不能留手。”瞥了杜平川一眼:“别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会得。”
他吩咐停当,冲漱玉节一欠身。“贵客来时,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节了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轻启朱唇:“老神君,便只你我二人,这不像是要迎战哪。”薛百螣冷笑:“若要寻衅,集恶道不会发镖书来。只不过那帮人是禽兽、是恶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来无意,一见势弱,当场翻脸也不奇怪;与其仓促迎战,不如示以空城,教他们摸不清底细,不敢动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凶残、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听堂外一声怪叫,一把尖锐刺耳、犹如鸱枭般的声音喊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业,还不速速来见!”抑扬顿挫便如扯开嗓子扮戏文一般,回荡在山间静夜之中,只觉诡异非常。
(来了!)
漱玉节微微一凛,扶剑款摆而出,气度雍容。薛百螣紧跟在后,目中精芒隐现。
黑夜里一盏艳如涂血的大红灯笼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晃了过来,灯上绘着一只张翼的青色蝙蝠,随灯笼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发现灯笼悬在一杆一丈来长的白骨杖上,擎着骨杖的却是一名青面獠牙、腰围叶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涂成碧油油的一片,明知是活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栗。
青蝠血灯笼一路晃来,周围次第亮起青色的磷磷鬼火,由远而近、此起彼落,每一团鬼火之后都现出一张狰狞鬼面,或青或赤,手里拿着各式刑枷,分别是春、夏、秋、冬、拘、锁、刑、问八大阴差,以及含冤、负屈、大头、大胆、精细、伶俐等六鬼,不住嘻笑尖叫,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声。
众鬼簇拥着一匹瘦骨嶙峋、宛若骸骨的乌骓追风马,马鞍上跨着一名头戴漆纱幞头、身穿碧绿蟒衣,腰悬斩魔钢剑、足蹬粉底皂靴,双肩耸如驼峰的绿袍判官,一样画着狰狞的大花脸,宛若跳大傩的巫祀。
漱玉节低声问:“那人,便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么?”
薛百螣冷笑道:“模样没错,只不知里头穿衣涂脸的是不是同一个。”
那打着青蝠血灯笼的小鬼尖声喊道:“鬼--王--驾临!尔--等--报上俗名!”语气拖得又长又怪,却断在令人浑身不自在处。
薛百螣“嘿”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阴宿冥,三十年不见,你却认不得老夫了么?还是老夫当年所见,是你的师傅或祖爷爷?”众小鬼咆哮起来,纷纷尖叫:
“放肆!”
“大胆!”
“无礼!”
薛百螣正欲还口,漱玉节却轻轻拦住,微一欠身,脆声道:“妾身乃五帝窟之主“剑脊乌梢”漱玉节,见过鬼王。”
马背上的绿袍判官大袖一挥,群鬼止住喧哗。只听他开口道:“本王--圣驾来此!不欲与贵派为难;特来拜山,此后各行各路,无--犯--秋--毫--”那戏文般的嗓子吊得极好,余音盘绕悠转,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调,黑夜里听来却令人浑身战栗。
薛百螣本想掏出一把铜钱砸个响场,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阵,末了却不由自主地潜运内力,蓄势待发,仿佛这样才能稍稍抵御那尖嗓的逼迫侵袭。
漱玉节暗叹:“看来,那鬼先生的帖子也发到了集恶道的手里。往后的时日里,还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兰山来,恐怕这片佛门清静之地,将再无宁日。”她思索几日,实不知那捞什子“七玄大会”开在此间,究竟是何意,只是万万想不到紧接在五帝窟之后来的,竟会是消失已久的集恶道。
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么?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敛衽道:“贵我同属七玄,在大会之前,自当和平共处。”
鬼王阴宿冥点了点头,笑道:“为表诚意,本王备有一份薄礼,请宗主笑纳。”这几句不用戏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挥,四枚熟瓜似的浑圆物事用草绳串成一串,“飕!”一声飞入堂内,在地上滚得几滚。
薛百螣点足停住,竟是四颗“潜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级!
漱玉节虽有准备,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声:“阴宿冥!你这是来向五帝窟下战帖么?”
“不,本王是来赔礼的。”满脸油彩的地狱道冥主摇了摇头,冷笑道:“意图窥视本王者,死!你派这几个女娃前来,本就是一条死路;是你手指冥途,借本王之手害死了这几个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杀。”
鬼王阴阴一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身边这些小鬼,你随意拣四个杀了去;待会儿本王在山上办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马前来捣乱。”阴宿冥掉转马头,随着鬼火慢慢走入黑暗:“你记好了,漱玉节,本王不会每天都有这般好兴致。你手底下人安生待在王舍院里,可免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