诧异不过一霎,符赤锦旋即露出微笑,细细拍着少女的背心,搂着她左右轻晃,琼鼻中哼着若有似无曲不成调,却是说不出的温软动听。“以后只要你想了,”她双眸望向空处,自顾自的笑道:“便来给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静静搂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
◇◇◇
染红霞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自从两天前符赤锦让人捎信给她,说他已经平安回来之后,染红霞心怀一宽,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岁上便肩负起水月一门剑术教席的重责大任,这位二掌院无论是内外修为,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从来就是水月停轩的代表,连代掌门许缁衣都掩盖不住她在武艺上的光华。内功、剑法练到她这个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当许缁衣听二屏说师妹卧病,俏脸难得地为之一沉,立刻联想到她几天几夜未归的事上。
染红霞高烧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从八岁以后就没再这样病过了,都快记不起伤风是什么滋味。朦胧之间,依稀有人来到榻沿,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那手既小又凉,触感却带着长者的从容与怜爱,令人心安。
“师……师傅……”
她突然想起这久违的感觉,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抗击妖刀的无力、诸位师妹的死伤,在红螺峪失身,风火连环坞与他互诉衷曲倾心订盟,转眼又痛失所爱;才接获爱郎平安无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边众多红颜佳丽环绕,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涌上胸怀,苍白憔悴的二掌院鼻头一酸,温热的液感忽自紧闭的眼角迸出,扑簌簌地滑落面颊。师傅却仅仅是为她抹去泪水,并未出言责备,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对她说话。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抚慰了她,连病痛也奇迹似的得到痊愈,染红霞安心睡上一觉,睁眼时高烧已退。连许缁衣也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嘱咐二屏准备滋补调养的食品,对她夜闯风火连环坞,又偕符赤锦搜寻耿照、几日未归之事只字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养。
染红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断回忆着病中那只抚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抚慰人心,令她无法当作是南柯一梦,又或病中胡思乱想所生的杂臆--事实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觉最无颜面对的,大概就是师傅了。杜妆怜一生守贞,对三名入室弟子的贞节看得极重,染红霞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失贞一事若教师傅知晓,后果将是如何严重。
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傅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傅?
师姊说过,师傅闭关修练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界至高。会不会是师傅修练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炼、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绣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决。
“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在病榻时,师傅依稀这样说过:
“是人使剑法,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你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剑”的师傅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特意一语点醒,令她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
“多谢李总管。”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嗓音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与方翠屏。
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久见。”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
“三位请坐。”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见李绥领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
“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却不见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
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彷徨,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客,还请大人见谅。”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点心。
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肚里去。
耿照本想问问崔滟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滟月的消息。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日,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对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行打破了沉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
“她已失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染红霞身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提剑径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了她径自前行,随口道:
“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连染红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染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直到脚步声远去,依稀听得她叨叨絮絮埋怨:“都教你给坑死啦!咱们跟来干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坏人似的……好端端的干嘛不让人家说话?我都快待不住啦……这么无良的勾当你也干得出来,小心天打雷劈--”李锦屏修养极佳,一路都没还口,可以想见她温婉含笑的模样。
耿照打开纸卷一瞧,面色微变,抬头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不过五六百,后来又来了几拨,我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两千。我瞧罗烨顶不住啦,绮鸳让你快些去,能从城门多调些人手也好。”
耿照摇头。“我马上过去。你让绮鸳同罗烨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红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厅堂。
“怎么了?”染红霞望着他,口气轻轻淡淡的。
“没什么,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
“那好。我不打扰你啦,你先忙去。”
染红霞扶剑转身,耿照旋风般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转了过来。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再也没有旁人。
“红儿!你听我说。”他气急败坏,唯恐佳人从此随风,再不复见,既心疼又惶恐,急道:“我与宝宝锦儿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可轻易舍弃。但我对你是一片真心,适才当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对符姑娘,难道没有丝毫宝爱之心?”
染红霞定定抬望,清澈而美丽的眼眸令他为之目眩。
耿照瞠目结舌,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爱宝宝锦儿。若是失去了她,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爱你却在结识她之前,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我……我……”胸中一鲠,再也说不下去。
染红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气,犹如小女孩。
“还好你说了欢喜她。”她淡淡笑道:
“我心上的男儿,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机谄佞的小人,我很欢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岸搜寻你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瞥见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我俩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惭愧又感动,伸臂欲将她拥入怀中,才发现她娇躯僵直,并无相就之意。
“红儿,我……”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儿我便不来了。”染红霞轻声道:“我知晓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这宅子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漱玉节的手下。符家妹子让我自己问你,为什么你要结交这些外道,但我后来一想,才发现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心中爱的耿照,是个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又充满侠气的男子,宁可牺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决定交这些朋友,想来必有值得结交的地方。你与这些人往来,并不是要作奸犯科、为非作歹,是不?”
耿照点头。“我不会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做错事,但我从未存过为恶的念头,纵使不小心犯了错,也一定尽力弥补。红儿,你别离开我,我一定往断肠湖面见杜掌门,恳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染红霞双颊晕红,星眸半闭,点头道:“好,你可要说到做到。”末了声音几不可闻,羞意分外动人。耿照心旌动摇,犹如漂浮在云端,便欲将她搂个满怀,谁知染红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红烹饪,我一生所注,就只有剑而已。”她低声说着,似是倾诉,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像你要关照符家妹子后半生的幸福,我纵使将来……将来嫁与你为妻,于剑道一节,亦须向我师傅交代。否则就算她老人家原谅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对师傅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懂两人相爱与剑术、剑道有什么关连,索性闭口不语,静静聆听。
“自从我心上有你,剑术便搁下啦。我有许久许久,都没想到剑了,心里……心里只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经道:“但这样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搁下将军的差使、搁下符家妹子,整天只陪着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下,过着只有你的日子。我的师傅和师门也不许我这样,这也是师姊一直反对我们来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现下我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没有你,还在找寻两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天,我非得在你和剑之间选一个不可,我会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真有那么一天,能不能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先让我专心追求自己的剑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不觉摇头。
“你笑什么?”染红霞有些着恼,胀红了粉颊。她掏心挖肺对他剖白,可不是让爱郎拿来取笑的。“你……你觉得我的话很傻么?”
“怎么会!”
耿照敛起笑容,双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觉得很惭愧,红儿。前几日,有位好朋友对我说,我身上有刀但心中无刀,我还不甚服气;今日听得爱妻一席话,才知我对刀的执着,比不上你的剑道于万一。“心中无刀”怕还客气了,根本是浑浑噩噩。”
染红霞羞得耳根都红了,急道:“谁……谁是你的……”嘤的一声,樱唇已被爱郎蛮横地堵住。两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忘情拥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