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先生轻笑起来。「对谁反省,向谁悔过?佛祖么?」
「向我。」语声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霎,终于还是齐齐退出,紧闭门扉,守在廊庑间。
鬼先生闻声一凛,忍痛回头,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雄健似护山金刚,肤黝如铁,五官轮廓刚硬冷冽,面色严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果天日日升坛说法,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忙得不可开交。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举寺为将军封锁,果天等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虽未拖延,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一丝不苟,毫无转圆,加上山路夜行不易,过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饰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礼,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并未多瞧,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从容介绍:「大和尚,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亦爱佛法,我有意召她进京随驾,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她听说「髡相」架子很大,对权贵说法,与平民全无分别,待人处事极不圆融,故意这样说,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氏排头吃。
岂料果天低垂浓眉,合什道:「我见过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广襄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曾与她交流些个,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诧异,以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见对明氏印象深刻,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
「原来你们认识啊。」
明栈雪俏脸微红,嚅嗫道:「小……小童年少无知,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了几问,蒙大和尚不弃,指点一二,受用至今。」阿妍点了点头,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
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法会,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故意与他大唱反调,问了几个如「《八敬法》说『比丘尼须敬比丘』,岂不违众生平等」、「何以『女转男身』足为则满解脱」之类的问题,语惊四座。
果天升坛说法,素来是不许发问的,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分明来意不善,纷纷斥喝,果天却拦了下来,一一反驳。明栈雪熟读佛典,信手拈来无不有据,虽语多曲解,颇有强词夺理之意,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的全来了精神。
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此人的脑袋瓜里,没有「见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丝混沌不明,非辩到去肉见骨不肯罢休,这才匆匆认输,使了点小手段开溜。
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绝色少女,为其姿容所迷,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没有女儿,料想是嬖妾之一?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奸淫荷甄的恶行,扼要地对果天说了,果天始终面无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栈雪说完,才合什道:
「娘娘是来问我,该不该依律处置么?」
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才找果天来。
「娘娘,佛子突然转了性子,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其中必有古怪。」明栈雪对她说: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听家中老人家说,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间。高僧在得道之前,突然坠入了魔道,迷失心性,这也是有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惜了一朵梵莲,毁于将开未开之际。」
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要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他很重要,却经常遭人忽略;他不圆融,口风却如铁桶一般,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说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
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事实上,无论在教团或朝廷,「髡相」绝非无足轻重。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不懂人情世故,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难以拉拢、无视敌对,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孤绝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楼街景,日日入眼,却总不在眼中。央土教团的长老们,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咙,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会过意来,帮忙处置这个麻烦,又毋须说得太过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来,是能教人呕血数升的。
「杀人偿命,奸淫掳掠者抵罪,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门,大和尚如何处置?抄经念佛,教他自行悔悟么?」
果天转头问道:「果昧,罚你闭关抄经,能化解你的恶业吗?」鬼先生一迳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见,这般恶人,抄经念佛于他全无效用,休说改过,就连反躬自省亦有不能。」
阿妍没想到他三两句话,便将烫手山芋拨了回来,俏脸上难掩失望,谁知果天又续道:「……佛门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经。」
「大和尚请说。」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认为打熬筋骨皮肉,可锻炼心神,去恶存善,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果天严肃道:「我曾向陛下进献一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用以整顿东海寺院淫行秽乱、聚敛金钱之歪风,待流毒清除,汰污化净之后,方能纳入央土教团之管辖。可惜陛下迟迟无有答覆,我每一问起,陛下都说要再研究。」似乎没能在东行前颁行这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令他颇感遗憾。
事实上果天的建议几乎没被采行过。据阿妍所知,皇上连看都不想看,偶尔想起,也当是揶揄取笑的谈资罢了。此际她却如聆仙乐,急忙追问:「请大和尚为我开解。」
「《大毗婆沙论卷》记载,地下过五百由旬处有地狱。地狱有大有小,每一大狱皆有十六小狱,受罪者游于小狱时,其苦转增、次第受之,故称『游增狱』,分别为:斤斧、豺狼、剑树、寒冰、黑沙、沸屎、铁钉、焦渴、饥饿、铜镬、多镬、石磨、脓血、量火、灰河、铁丸。经此十六狱之刑罚,足以使人脱胎换骨,痛改前非。」
阿妍听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责之类的处罚,只是名目怪异,一时间难以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变,冷哼一声,撇嘴蔑笑:「私……私设刑堂,你……你已堕落到这般田地,须用酷刑来排除异己么?除了我,你还想送什么人进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果昧,为扭转你恶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养成的卑鄙阴险,才需这套戒律。正所谓『本性难移』,不以霹雳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恶性?你尚在童蒙时,我便知你之恶,而你却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压了他这许多年,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见报复的恨火、得势的快意,这种说得满口正论,骨子里却睚訾必报的人并不难满足。他们的复仇之火来得快,却也容易移转乃至抵销。他从小就耍得这个师兄团团转,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悔大戏,怎么想都很容易。
谁知果天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
他是认真觉得,《游增十六狱苦》的苦刑拷打,可以净化一个邪恶的灵魂。就像医者行医布药,不能理会患者喊苦喊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鬼先生突然恐惧起来。
皇后娘娘对佛经了解有限,从果天寥寥数语中,听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读经典,知地狱有所谓「八热地狱」,也就是果天所说的「大狱」,为首的「想地狱」又称「活地狱」,狱中受苦众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风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狱名曰「黑绳地狱」,以烧热的铁炼捆绑罪人,令其皮焦肉烂,更别提以巨石压体的「堆压地狱」,用沸鼎煮人的「叫唤地狱」……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这些模拟地狱的酷刑更加惨绝人寰。况且,执行者是一丝不苟、认真到了极处的果天,无视一切威胁利诱,用再多的秘密也无法打动交换,直到他被「净化」为止——
「大师可有把握……」明栈雪赶紧打断果天的说明,以免再说下去,教皇后发现了《游增十六狱苦》的残酷恐怖,心生不忍。「这部戒律能令人弃恶从善?如若不然,还是将恶徒交给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转过视线,盯着她瞧,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现出决心。
「佛门之恶,当由佛门除之。」
明栈雪凑近皇后耳畔,轻声咕哝一阵,阿妍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么,我便将此人交与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恶从善,我便向皇上进言,许你以这部《游增十六狱苦》,整顿东海教团。但,刑部若听闻风声,向你提人,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你明白么?」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能否用于央土教团?近年平望各大丛林惯与权贵交游,腐败者众,亦须整顿。」
阿妍点头道:「我会向皇上建议,请皇上考虑。」
果天面部肌肉微动,很难说他露出了什么表情,严肃的脸孔宛若铸铁面具,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昂扬。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给我。贫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朝娘娘行过大礼后,扛起铁炼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抬出。
鬼先生面色惨白,甚至忘了伤处疼痛,不住挣扎,可惜铁炼捆得严实,不过徒劳罢了;额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惊是痛,眢目切齿:
「你……你敢!贱妇……你敢!」
门外金吾卫士以为他辱骂皇后,倒转枪杆当胸砸落,撞得他口喷鲜血。阿研转过俏脸,不忍再看,心中感慨万千。
明栈雪却知他骂的是自己,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以「传音入密」将语声逼成一缕针尖,穿入他耳中。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从现在开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见明栈雪回来,只得起身掏水,将汗渍精斑抹净,穿好衣服。荆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娇躯压着一双细绵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烛焰下,显现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线。
她被男儿弄得精疲力竭,几度泄得死去活来,一双细直腴润的美腿瘫软如泥,刚放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只怕她还想再要,犹如闻了腥的猫儿。
耿照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想亲口问明姑娘几句,别无其他。
虽然娘娘说了,明儿一早要赐他早膳,垂问他自莲台底下脱身的经过,但耿照在天亮前非赶回冷炉谷不可——能维持一夜平静,甚且需要点运气,他简直不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后,谷里会乱成什么样。
他直觉阿妍姑娘不会生气。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开心,但不会生气。她能体谅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间两侧的守卫对他来说,其实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开门扉,碧火真气已生感应,朱红门牖无声两分,俏立在门前的,却不是明姑娘是谁?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转,望进他肩膀后的昏黄深黝,似欲一窥榻上少妇的淫媚艳姿。
耿照一贯生不了她的气,甚至有些感慨起来:过往类似的情境,他总会被她逗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这会儿却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的,肯定是苦笑。这也算是改变之一么?
「我等不了了,冷炉谷那厢怕要炸锅。」他这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不禁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后娘娘,我要享受几天便宜富贵。荆陌留下来给我梳头好啦,等我玩够了,再把她还给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这么好,典卫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闷,行不?」
世上谁能拒绝明栈雪?两人居然就这么并肩喁喁,悠闲地行走在洒满银灿月华的长廊上,仿佛此间非是戒备森严的栖凤馆,而是小俩口双宿双飞的山间别业。而长廊两侧的金吾卫士抱着枪杆倚墙低头,想也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儿。
「那胤铿——」一会儿耿照终是忍不住,才开口就被女郎打断。
「你不要问。」明栈雪敛起笑容,淡然道:
「这样面对胡彦之时,起码你用不着说谎。」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难以面对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担起责任,而不仅是被他人告知。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我没杀他。他现在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出来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胡彦之若问起,你就这么说,其他的推给我不妨。等狐异门来向你这个盟主讨人,我们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栈雪抢在他开口之前,续道:
「我会在这儿待几日,皇后也一定会再召见你,咱们见面再找机会聊。我只想告诉你,那个七玄盟主的宝座,只有你能坐,不只是眼下如此,将来恐怕也都是这样。你可千万别犯傻,同人家说你不做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