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坟羊与其妹乃一母所生的亲手足,却发生了乖逆伦常的禁忌之爱,不见容于司空家,遂逃出门阀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缘际会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院”的眞传,不仅习得医毒绝技,兄妹俩更双修琉璃院一脉的鎭院之宝《净焰琉璃功》有成,从此反客为主,再不惧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净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说这一票听闻风声、冲着火蝎现世而来的夺宝之人难以应付,就连胤玄陡然遭遇,也丝毫讨不到便宜,仗着“思首玄功”千变万化之能,勉强脱出战团。
眼看岛上的夺宝客死伤枕藉,吕坟羊将注意力转投柳岸这厢,欲与胤玄一清十多年的旧帐,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却于此际杀出,再度困战兄妹二人。
双方有来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杀局面。由装束、兵刃推断,这拨人马分属不同势力,极有默契地放下成见,携手围剿,吕坟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战中被毁去易容伪装,乌发飞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艳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余子”谐音,取莲蓬多子之意,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脱胎自三槐司空氏绝学“弥六合掌”。司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声不显,近百年来恃彼技闯出字号的,只一名外姓陪臣舍君凭,竟无人看破彭于子的来历。
这第二批生力军,全是昔日惨亏于“焰摩双王”之手的仇家,不知从何处接获线报,赶来讨还公道。各家高手尽出,无不对净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伤换伤、玉石俱焚、隔断阴阳、分进合围…………手段层出不穷,十样里只消有一二管用,吕坟羊夫妇即陷险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渐往一端倾斜。
危急之际,兄妹两人以无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与司空氏两大玉碎之招“赫赫灵光濯大千”、“碧血腾抢海,丹寸耀汗青”,霎时间,岛上宛若星沉日毁,属性全然相悖的两股阴阳奇劲对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风即炸,占据上风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数爆体而亡,余者重创,吕坟羊兄妹亦受伤不轻。
就在这当口,第三拨人马横里杀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结成阵势,又将兄妹俩困住,不容喘息,持续展开惨烈的厮杀拼搏…………
而始终隐身暗处、抱着看好戏之心的蚕娘,终于坐不住了。
“那五个人使的,是沧海儒宗秘传的‘六极大阵’。”蚕娘回忆起来,仍不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细银眉,以“心有余悸”形容兴许太过,却是那张精致绝伦的小脸上罕见的凝肃。
“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儒宗使用这个阵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对付的也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泽里一种叫‘鳅婵’的巨型蛟龙。”
“合着是神话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没人见过。”
娇小的银发女郎口气虽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娓娓续道:“此事载于儒门古籍,被当成神话传说看待,务实些的,则解释成某种古老祭仪。然而,于我宵明岛典籍内,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见解。
“这六极大阵是专门用来对付鳞族的阵法,对儒门武学亦有克制之效,又称六极屠龙阵,我曾见过做为阵法基础的‘无支祈步’残谱,的确是一门极为精奥繁复的绝艺。
“‘鳅辉’本指颈细如蛇的蛟龙,依儒门古籍那种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位鳞族高手的代称,眞相隐于故纸堆里,匆匆数百年过去,武功化为神通,高人则摇身一变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这五人能结儒宗秘传的阵势,就算非是司空家派来的,怕也与儒脉脱不了干系。”
“不只如此。”蚕娘肃然道:“按无支祈步的残谱推断,这六极大阵可以三、六、九人来推动,人数越少,困难度越高,相对威力也越强,其中的诀窍只有儒门中枢最高层知悉,绝非寻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彦之灵光一闪。“莫非…………是三槐、六艺还有九通圣?”
“该说三公、六令、九圣。”蚕娘道:“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极屠龙之秘也只掌握在当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司徒或司马的都能知道,眞要派三个人下场结阵,就只能是三槐之主,六艺亦然。以儒宗严密的阶级伦常,当是九不知六、六不知三,下头的人永远只能仰望上级,等闲不得逾越分际。”
至此更无疑义,耿照击掌道:“果然…………来的那五个人,竟是五艺令主!”
蚕娘点了点头。“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为不存,我桑木阴虽时刻警惕,未敢掉以轻心,然而连我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荒僻的湖庄内,亲睹‘儒宗尙在’的证明!”
六极大阵穷凶极恶,乃罕有之大杀器,吕坟羊兄妹所恃,无论魔宗的净焰琉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弥六合掌、弹铗铁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难脱六极屠龙阵压制,本该一照面间,轻易拿下伤疲交煎的兄妹俩,不料吕坟羊竟撑持下来,以二敌五,战况复陷胶着。
胤玄博学多闻,精通文武易数,却看不出阵形变化的依据,只觉五人皆全力施为,各人所负已踰一人守备的极限,若非个个修为深湛,早忙不过来;饶是如此,每每到了狙杀对手的关键一刻,便像咬合脱落的齿轮,不是忽生漏洞,就是换位产生不可思议的迟滞,总教吕坟羊兄妹惊险逃过。
凶险的搏杀持续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还大过了落居下风的吕坟羊。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是了,这本是六人同使的阵形,少得一人,其余五人须补其阙。此阵对于阵脚的要求极苛,强欲以五行六的结果,不仅困住了吕坟羊,也困住结阵的五人。”骇于此阵奇诡,竟能以阵控人,恍若有生。
激战当中,远处忽传一声刺耳尖啸,宛若破箫,偏又悠长不断,尽管啸者无意以音震伤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视和谐如无物的可怕噪音,其实也同穿脑魔音差不了多少。
胤玄运劲护住心脉,一拍随行的风射蛟肩头,一股绵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色白惨的青年止住膝颤,勉强撑持不倒,仍无法开口说话,只投来既惭愧又感激的眼神。其他的随从就没这般好运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还有口吐白沬的。
“…………好强横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啸声的来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心知今日已无望一争火蝎,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实力,十数年的心血虽不免付诸东流,然此间所开眼界,将成来日茁壮的养分,未必是一无所获。
被啸声触动的,还有勉力结成六极大阵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闻声凛起,蓦地省觉,低喝道:“别管御字部了,以五部推动阵法即可!”
另一人恍然应道:“正是如此!丝竹合鸣,少一部便少一部了,岂能以洞箫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拢之时,三柄长剑挡住了吕坟羊,一柄架住彭于子,最末一柄却自她前胸贯穿后背,半生情孽的绝色佳人登时玉殒。
“…………杏儿!”吕坟羊双目喷火,捏碎身上的火蝎与寒蛟丹壳,两样稀世奇珍终于露出本相,赫然是两团阴阳明火,无形无质,却比最精纯的内力还要凝练千万倍,吕坟羊的双臂立时化作两条焦炭,一者为至极寒气所冻,一者却是炽烈火劲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蝎、寒蚊二兽,乃最纯粹的能量形式,须寄附血肉,方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惟仓促破壳不及炼化,终不免消散于天地间,然而已远远超出血肉凡躯所能承受。
吕坟羊痛失爱侣,为满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劲催发,将五人如败絮般扫入湖中,飞出的路径上诸物皆平,一派劫后景象。
谁也料不到此人极端如斯,怒极毁宝,终于逼出幕后阴谋家。
假山后飞出一道灰影,指劲凌厉,瞬间废去吕坟羊双腿两肩,夺其反抗之力;末一指点向心口,却被一人横里飞扑,以身相代,替吕坟羊挡下致命一击,竟是撒丹书。
“…………书獣!”
“…………小子!”
两抹妍丽衣影抢至,杜妆怜一剑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挡下灰袍怪客一击,替蚕娘争取时间,及时接过对手;两名此间武功最高、各负扫场之能,却始终隐于幕后的绝顶高手,终于图穷匕现,一场灿烂的顶峰之战于焉展开。
而吕坟羊捱不过冰火双元的摧残,含恨以终,留下凄凉的灭世狂语────火蝎与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纳,足可造就两名、乃至数名不世高手。然而,贸贸然毁去丹壳,将两团属性相悖的精纯能量揉在一块儿,却会引发爆炸,毁天灭地兴许太过,夷平整座湖庄总没问题;以丹元的惊人能量推断,爆炸瞬间,在场谁也来不及跑。
吕坟羊一死,蚕娘倏地会过意来:眼前的灰衣人,从头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意,当他发现蚕娘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甚且略胜一筹之后。所有的奇招纷呈变幻莫测,无不是为了在某个绝妙的瞬间扬长抽身,可知双元交会的严重性,连幕后黑手都顾不上收割,须以保命为先。
桑木阴之主不能死于此间,她还负有传承的重责大任。
但杜丫头和胤小子…………
正当蚕娘犹豫之际,胸膛淌了个血洞、气息奄奄,躺在杜妆怜怀里,无论如何都没法劝她弃己而去的胤丹书,做了个令现场所有绝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结舌的举动────他接过吕坟羊掌里的冰火双元,放入胸前的创口。
“前…………前辈说…………双…………双元…………须寄附血肉,方能…………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目焦,咧开鲜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女心痛如绞。“在…………在我断气之前…………有…………有多远…………跑多远,我会用力活…………活久一点,你…………你也要…………”
“我不要!”
杜妆怜气得忘记伸手抹泪,但眼前的情况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论应付。
湖对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蚕娘与灰袍客之战的胤玄总算回神,提气大喝:“所有人通通离开!有多远跑多远,切莫回头!”命风射蛟疏散湖庄上下,侥幸余生的各路人马也纷纷泅至岸边,没命似的夺路而逃。仓皇的人群中,没见那落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见灰衣人踪影,蚕娘无意缠夹,“啪啦!”击碎凭栏,银发旋扫,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头喝道:“杜丫头,走了!”
杜妆怜怀抱着胸绽异华、双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径摇头,不言不语,空洞得怕人的眼神无比执拗。
比起同龄的少女…………不,或许同多数的人相比,她的哀伤未免过于沉静。蚕娘甚至在那双美丽的眸里看见愤怒。她气什么?气自己的软弱无力,还是气胤小子不理她的拦阻,气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赔上你大好前程!”蚕娘远眺着胤丹书胸口闪烁不定的双色异芒,心中何尝不是在挣扎?她若死于此间,将成为桑木阴千年以来的头号罪人,影响之巨,纵万死难以将赎。
为何舍不下这名痴了似的执拗少女?银发女郎自问无数次,始终没有答案。或许她非是为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离开了那名临死之前仍想着舍己为人的少年,蚕娘一生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