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