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问:“丝弦之响,靠的是琴身共鸣,这破野之弦系在土堆、马鞍上都能弹出音色,已够奇了。适才见秋大侠直接以弦抽打贼人,那是拿来当鞭索使啦,这样都能发出弦声,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鸣?”
秋霜色与聂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异,竟比听到殷横野退走还要惊讶。胡大爷人精一条,察言观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揽义兄弟的肩膊,笑打圆场:
“哎呀呀,我家典卫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仅打得一手好铁,对机关杂学亦有涉猎,才能看出宝物运作的原理。我瞧大伙儿都累一天啦,能从对子狗手下逃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猫阿狗想要就能有的……这样罢,老胡请大家吃酒!庆祝一下脑袋还在,诸位意下如何?”见耿照面露难色,藉搂肩之便,悄以传音入密法门,说了蚕娘去寻聂冥途一事,抬头笑顾众人:
“衙门后巷有间‘不文居’,火锅不错,葱肉火烧更是一绝。拿火烧煮火锅没吃过罢?我也没吃过。今儿试试,哈哈哈哈!”
◇◇◇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电,来到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袭的同一时间,老人瞥见来自城郭那头的烟花火号。那是“得手了”的意思。
总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扬,以致心神一驰,倏遭弦震透体。
他早该想到的。世上岂有“系之于物皆能奏响”这等荒谬绝伦的事!皇极经世功以格物为本,穷究万物之事理,务求义利并举,步步着实,他于此曾投下偌大心血。
此弦若毋须与外物共鸣,自身必定是个极有效的共鸣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计之工,以两端钩住外物,绷紧后发声,正为遮掩此一关窍。由此观之,从布置土垒伊始,乃至利用护驾的左右两骑架弦,全是惺惺作态,早为这最后的近身一击铺陈印象。
弦音伤不了他,却与功体产生极大的共鸣,那种诸元震颤、似将崩碎的异样再度攫取了老人。殷横野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不再恋战的理由,便于落地刹那间遁走,无声无息离开现场。
马蚕娘毋宁是个大麻烦,前两度交手,殷横野都不算讨得便宜,在邬昙仙乡虽凭机关重创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脱,才从《麓野乱龙篇》中觅得“同类而伤”的灵感,利用萎珠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老人并未料到,在内监里等着自己的,是违命侯。
“唷。”黝黑面庞的山村少年冲他挥舞猪腰小扇,说不出的轻浮懒惫。
这副面孔和身形,严格说来并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种一模印就的相似,不知怎的,却有着极其相类的感觉,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见背影,无法轻易区别二者的相像。
殷横野对长生者了解有限,只能推测是用了类似奇宫《夺舍大法》的秘术,但夺舍大法成败难测,限制甚多,历代宫主之所以出类拔萃,多半拜奇宫诸脉循环争斗所赐,最后能出线的,岂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长生不是福泽恩享,更多的是肩头重担,要确保更换躯体而神智不失,须较夺舍大法更加靠谱才行。
这副身躯目测也就是耿照的年纪,蒲宗没有桑木阴的骊珠之传,推测并无长驻青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轻,实已百岁”的可能。
十八九岁的青春之躯,就算以灵丹灌顶,授予神功秘笈,练成耿照那样,算是到头了;安上一副百岁老妖的脑识,能添多少实力?够他驾驭新躯,如身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么?
殷横野评估眼前形势,极力避免爆发今日里的第六战。
违命侯不该出现在此;事实上,殷横野不以为他会为了验证屠龙阵与三刺功的真伪,亲自来一趟东海。蒲宗里不乏代庖,毋须宗主亲炙。
依隐圣之擘划,三虎当于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轮的围杀与消耗,马蚕娘身中邪秽,然后由聂冥途出手收拾——当然这个死亡的过程必将痛苦而漫长——他还能赶在女郎断气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与情报。这对完全接收“姑射”组织,有着极关键的影响。
眼下银发女郎的尸体,甚至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除惨亡的三虎,只有死活不知的聂冥途。
“故人有深契,过我蓬高庐!”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面巾,怡然笑道:“宗主亲至东海,可见重视这场小试验。未知两部秘笈的真伪,宗主试出心得否?”
违命侯将猪腰扇插进后领,冲他竖起大拇指。“要得!阁下不卖假货,果是信人,本座十分满意。既收了现,这笔生意自是尽早了结为好,无论前金后谢,蒲宗不付利息的;欲杀何人,还请划下道来。”
“不急。”灰袍客负手而立,淡道:“这价码宗主既然满意,在下得好生想个目标,莫要白白浪费了蒲宗的本领。十数年岁月,贵我两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这一时,对不?”
违命侯想了想,点头道:“似也有理。”
殷横野没料到他忒好说话,索性打蛇随棍上。“在下素仰屠龙阵三刺功威名,可惜缘悭一面。不知试石何在,有无显现儒门神功之威?”
“不知道。走了罢?”违命侯一耸肩。“我没多问。”
殷横野一怔,意识到马蚕娘非但未死,违命侯还任其自去,极力克制涌起的愤怒与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伪,未免对在下太过宽容。儒门镇教的赤心三刺功与六极屠龙阵,岂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头?”
违命侯思索片刻,又点点头。“有理。看来秘笈是假的了,难怪杀不死人。那这笔帐,就不算了罢?”拍拍掌灰跃下阶台,冲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就此别过。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迳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方便。
殷横野才知对方有意相戏,寒声道:“违命侯!蒲宗开门做生意,这般混赖,岂能在江湖上立足?”违命侯在聂冥途身畔驻足,随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回头道:“有道理。虽然三虎使来也不咋地,许是没练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觉得是真货,还是认了这笔帐罢。”
这一来一往全是废话,不仅马蚕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问不出,连聂冥途也落在对方手里;比起沉沙谷外虽折屈咸亨,毕竟废了萧谏纸,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气,但后头尚有用处;越浦这厢可说全盘皆墨,白费了贵重的萎珠秘笈,遑论十数年苦心安排。
殷横野忍住几欲喷薄的怒气,只求快快送走瘟神,还有一着可——
“……你忘了一件事。”违命侯转过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细细的亮银管子,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则有火药烧灼的痕迹,显是烟花号筒。“聂冥途带着这玩意儿,但他已动弹不得啦,也不知还有没有气,那是谁放的火号?”
殷横野实在讨厌那戏子般的装腔作势,懒得接口,索性相应不理。
他一进内监,目光便已扫过现场,没漏半点细节,自然看见搁在聂冥途身边的火号空筒。狼首生命力极强,或可先放火号,而后才不支倒地;但基于某个理由,殷横野知道他没有这么做。
放出火号,让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桩一路将信号传至沉沙谷的,只有违命侯。为了制造眼前这般穷极无聊的逆转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聂冥途身畔,当然也是这位热爱舞台与观众的表演大师。
“……当然是我。”还有谁不知道?殷横野忍住嘲讽的冲动,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
违命侯却兴致勃勃,怡然续道:“聂冥途这支号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阁下现在站在这里,已证明了这点。倘若失败了呢?失败了就不会放火号——说这种话的绝对是笨蛋。‘等’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变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等,成功是一种火号,失败则是另一种。”
殷横野闭眼又睁开,希望这短暂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凉。
违命侯笑道:“这两种火号,最好由不同的两人保管,尤其聂冥途疯疯癫癫,天知道会搞什么名堂。还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让越浦衙差在北监里绘满天佛图字,用来困服聂冥途,你却在图字中夹入阵法,反将一军,不可谓不高。
“像阁下这种身份地位,很难想半夜黑灯瞎火的,亲自在图字间描绘阵符……那也未免太惨。我猜想,此事你是胁迫他人所为,这人有无可能,顺便为你保管另一枚烟火号筒?”一打响指,一人自檐影走出,五短身材,头大如斗,虽作寻常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却是越浦衙门总捕,人称“禁牙独木”的蔡南枝。
“蔡捕头,请你拿出证物。”
蔡南枝紧闭嘴巴,绷出棱角方正的下颔及腮帮线条,浓眉压眼,面色铁青,缓缓举手,亮出粗厚掌里的铜色细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显未动用。
殷横野冷笑。“人是宗主唤来,黑白真伪,还不是宗主说了算?还是我能问一问这位蔡总捕头,凭什么指证是我?”
违命侯抚掌道:“的确不能指证。依阁下尿性,要胁迫人做事,多的是办法,抛头露面留下迹证算是什么玩意?不过本侯要的,也就是你这句话。大凡问人要证据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个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说,我觉得实在有道理。”
灰袍客哑然失笑。
“宗主这般说法,合着是不讲理了。我虽不识总捕头,却听人说,越浦‘禁牙独木’蔡南枝铁面无私,谁来都无情面可讲,乃是一名铮铮好汉,金银不能诱,尤物不动心,一身孑然,无妻无子,有甚可威胁的?”
“为了过上能见天日的生活,人什么都肯做。”违命侯悠然道:
“‘禁牙独木’蔡南枝固然是无缝插针,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飞虎中,坐第十三把交椅的‘铜额虎’万铁心却是悬榜缉拿的剧盗。为摆脱昔日身份的纠缠,继续过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诺的舒心日子,怕是什么都能商量……我说的是也不是,总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