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之书 > 精选爽文 > 妖刀记 > 第二七六折、谁与同命·灵鸟迦陵

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生就一张娃娃脸的渔村小伙,有逼得自己全力施为的能耐,遑论以伤换伤。“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京城一隅的深巷里,两侧高墙被打得倾圮倒塌,檐瓦碎散,如遭龙挂;坚实的青砖铺道仿佛被巨兽的狞爪翻耙过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谁也不相信,这天灾也似的凄厉破坏竟是拳头所致。残壁之间,衣碎甲裂的独孤弋满脸是泪,冲落口唇畔的殷红血渍,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滚。

武登庸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要救的并不是那狡猾残忍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着血泪控诉的娃娃脸青年。“阿旮!”一旁那羽士装扮的年轻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墙起身,艰难地举步行来,连声轻唤:“走了,我们回家去。来日……方长,能讨回来的。”

萧先生的剑法是很不错的,可惜武登庸没给他递招的机会,于锁限中挥刀一磕,连剑带鞘磕飞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右臂软软垂在身侧,到说话时仍难运使。“我还没给她报仇,不走!”独孤弋“呸”一声吐了口血唾,眦目欲裂。“我杀了这帮贼厮鸟……杀了昏君……全都杀了,再烧掉这肮脏龌龊的吃人都城!一个个……一个个都杀尽了,一把火烧成白地——”“阿旮!”年轻羽士提高了音量,牵动伤处,差点又咳出血来。“莫……莫存此心,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不……咳咳……不值得。”

娃娃脸青年没理他,猛然抬头,狠厉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武登庸,再开口时嗓音瘖哑如狼,已不复那孩子耍泼似的嚎哭痛诉,平静得令人心慌。“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让开。别挡我的路。”“……阿旮!”羽士急唤道。“神棍闭嘴!”独孤弋头也不回,静静望着战力压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武登庸动也不动,静默无言,逆着光的魁梧身影犹如山岩,拖长的乌影完全把独孤弋压在碎蛋壳般的陷坑里,幽翳将他的双眸衬得倍加烁亮,宛若夜狼。

“那你们真是一伙的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弋才点了点头,敛眸垂首,轻声说道,平静的口吻远比适才的愤怒咆哮更令人心凉。

武登庸不觉打了个寒噤。独孤弋从陷坑里爬出来,搀着扶墙而至的萧谏纸,赶在缇骑之前相偕离去,没同武登庸再说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当是死尸也似。那羽士临去前勉力回头,冲他微一颔首,武登庸不及回礼,就听独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们回家去。”不旋踵间,便已踉跄行远。

翌日,新任的镇东将军述职已毕,领妥了吏部、兵部的各项文书,腰挂新印,金甲银旌,一行五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城。

老百姓争看这支衣甲簇新、士气高昂的队伍,夹道欢送者不计其数,可说是万人空巷,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

末帝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连金殿召见都省了,派太监送去圣旨赏赐,让武登庸登城送行。数月前独孤弋入京时,所携不满百人,穿戴的铠鍪还是独孤执明汰下的陈货,并不合身;随行的侍从中,连一名正规军精锐也无,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来充数的地痞,十数名家臣具是幕府里的闲差,死了也不可惜。

虽说这行人本是弃子,吝啬到了这般不讲体面的地步,委实令人无言。不止独孤弋出人意表地风靡了整座白玉京,身边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灯。独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庭抗礼的底气。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

“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花了点工夫,昨儿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人就是朋友。”

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难怪这般本事,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

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身为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国家!”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

武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

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热血沸腾的豪杰。

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

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事。”老人淡然道。

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碗酒。

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为“开国三杰”。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使天下复归一统;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

“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护城河。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双方明明政见相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

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

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世上最强悍的一击。

“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脚筋骨。“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

“陛下要杀微臣?”

“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

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

“昏君死了,澹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头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总算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澹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皱一下——”

“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

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世上没这么恶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

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澹台迦陵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恶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酒了!”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

“……别说了!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惨澹,心枯若死,殊无滋味。“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那一战,我被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老人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里、眼里全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迦陵在射平府内悬梁自尽,从来就不是她的报应,而是他的。

——为什么正义要等到这一刻,才终于姗姗迟来?武登庸的世界崩溃了。

帝心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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