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
“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老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荒谬绝伦之事!
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是人,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武登庸对他说:
“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
“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
“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
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猛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松开锁限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
尽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然复苏,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
“……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猛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
“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
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实中。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布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
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欲起。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
“……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
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
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精屋内。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许多。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
“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强。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
“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
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回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须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报复。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脊乌梢”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覆。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剑脊乌梢”漱玉节?
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彷佛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
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刀直扑而来!
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
(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
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彷佛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
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么?
原来如此。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
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上那枚。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
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复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可惜了,耿小子。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