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栈雪却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骗。荷甄中的“牵肠丝”,比赤眼刀上所涂还要浓缩数倍,以致连男子阳精都解不了,这叶隐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他用的是正宗解药。
也就是说,叶隐便非配制“牵肠丝”之人,肯定与斯人脱不了干系。
这厮……是为鬼先生而来?还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败亏输,于是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继续在栖凤馆搅风搅雨?“果然留下来是对的啊!”女郎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随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后叶隐拔起金针,荷甄“啊”的一声迸开干裂的嘴唇,浓睫瞬颤,缓缓睁眼。
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可惜荷甄虽醒,意识却不太清楚,呜咽几声又沉沉睡去,但相较前度,已是天大的进展。叶隐表示会盘桓几日,观察荷甄恢复的情形,明栈雪拣了个绝佳的时机点插话道:“小童愿意让出邻房,神医可就近观察荷甄姑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动,轻拍她手背道:“这段时间辛苦你啦,我再给你安排住所。”唤来女史吩咐:“将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离我近些。”上回皇后娘娘如此交代,为的是亲妹任宜紫。
明栈雪垂敛秋波,柔声道:“禀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没有人帮忙解手更衣,擦澡喂羹,诸位女史姊姊镇日辛苦,不如让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邻室留给叶神医,这样看诊照拂两不误,也好恢复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握着她的手道:
“真辛苦你啦,泪娘。你也不许太劳累,能睡的时候尽量歇息。”明栈雪点头称是。叶隐什么都没表示,事实上当他收好针具药箱之后,整个人彷佛就成了一缕幽魂,事后明栈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想不起他的声音长相,连他是什么时候告辞出门,都没有精确的记忆,细思极恐,实难释怀。
但不管叶隐想干什么,明栈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么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门,明栈雪就会跟着他,伺机破坏;若这郎中意在荷甄,明栈雪所睡的便床与荷甄的病榻仅隔一扇屏风,她有一百种法子能惊动金吾卫、任逐流乃至栖凤馆中其他高手,当场抓他个现行。这可不是推说看病问诊便能揭过。
晚间娘娘提早开膳,唤一名相熟的女史来替,召明栈雪到房里一起吃——近日她们多半如此,皇后身边人早已见怪不怪。饭后,明栈雪替荷甄抹脸擦脚,换过干净的小衣,早早便熄灯就寝。
这是个安静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猎物送上门来。
为防对方是个收敛声息到了自己无法察觉的绝顶高手,明栈雪既未悄行日课,也不打算假装睡着,而是遁入虚境,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感测四周。这么一来,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睡着了,轻鼾匀细,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彻夜无梦——
明栈雪就待在“梦”里。经过充分的练习之后,此法既能让身体得到休息,又不致断了警觉,甚至在变起仓促的刹那间,虚识里的她拥有足够的裕度决定因应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时间将意识接上四肢百骸,还是继续装睡乃至装死,都能令现实里的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种碧火功的运用法门,她从没教给任何人。无论是耿照、海儿或岳宸风,通通没有。
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将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谁也不会察觉异——
正这么想着,虚境中的明栈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她几乎可以“看”见压力的来源:一个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缘,低头俯视着自己,来人的身影投射在虚境中宛若插云之峰,无边无际地压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栈雪不敢恐惧,不敢清醒,不敢调动内息,却也不敢视而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死亡的威胁这么近了,连在龙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压箱宝制服之时,其惊险恐怖都不及此际于万一。女郎在虚境里抵抗着难以言喻的骇人压迫,一边控制气血流动,既不能显露痕迹,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对手发现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脸动手这条路走;这种程度的敌人,明栈雪简直不敢想像打起来的结果。
她关闭了先天灵觉的感应,以防被对方察觉。
以叶隐那强大到难以想像的压迫,毋须灵觉也能感应其存在。现在的她,就是个睡着了的普通女子,没有内息流动,即使被碰触也不会激起功体的防御反应,就算来人动手侵犯她,她只能娇娇承受,被惊醒也无法使力抵抗——真是这样的话,对明栈雪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以全副的修为压制内力反应,并控制真气、血流、汗涌等本能反应,还要不被顶尖高手发现,这对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极巨大的负担。虚境里的明栈雪已有魂飞魄散之感,却苦苦撑持着不肯苏醒,一边抵抗压迫,一边控制身体;时间的流速在虚识里毫无意义,痛苦因此更加难耐,几乎超越度心魔关之时。
这样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关!明栈雪估计自己修为增长,至少还有三年的时间,才有机会叩问天险奇障,岂料今日却在这种地方、对莫名其妙的对手,压迫意识到了非突破瓶颈不能续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别、别再来……别再盯着我了,滚开!)
一声轻细的呜咽撬开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门,明栈雪一把从识海中被甩回现实,意识接上身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激痛钻入背门,女郎勉强抑住一口热血,才发现自己湿透薄衫,被清晨寒风一吹,差点受了内伤。
屏风后,荷甄宛若受伤的小动物般低低呦鸣着,明栈雪滚下便床披上外衣,跌跌撞撞扑往病榻,完全就是个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闭目辗转的荷甄,见她亦是浑身汗湿、云鬓紊乱,蹙紧的柳眉间留有一丝痛苦遗绪。
露出单衣的幼细皓腕上,有道浅浅的红色勒痕,环腕一匝,明显是綑绑痕迹。同样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栈雪还在榻旁瞥见些许松针泥土,少得像被风吹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别过目光,连一霎都未多停留。一会儿两名巡楼的宫女听见房中动静,提灯推门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栈雪熟识的,也曾帮忙照拂荷甄,因此格外上心,低声问:“夫人怎么了?要不要我请大夫来?”
明栈雪露出看见自己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挹琼妹妹是你!真是太好啦。荷甄做梦出了身汗,我想给她擦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感染风寒。”那名唤“挹琼”的宫女放下心来,微笑道:“荷甄真是好运气,遇上夫人这么一位亲切体己的贵人。我打热水去,夫人别出来,外头风大。”推着同伴快步离开,严实地闭起了房门。
明栈雪抱着荷甄坐在床上,缩着身子拉来被褥,掩住二人腿脚,一边轻拍荷甄背心,热水都还没烧来,少女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发出悠断微鼾。床榻跟被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
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
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明栈雪对自己的容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
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他就不可能整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和同伴的艳羡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