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插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
“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她打理,没准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
“南宫谷主,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插,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
“谈大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