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大云散开,大片大片的天光落下,似是威怒。
邵神韵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她重新回到了妖尊宫,褪去了红裙,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裳。
她将一条长长的白布折叠,覆在额前,绕到脑后系了一个结,白条长长地迤逦到地上,她身上妖艳的气质渐渐淡去,眉目素雅而安静,仿佛这一刻她已不是那绝代的妖后,而是一个为家人披麻戴孝的可怜女子。
她朝着宫外走去。
道士小妖也恰好从外面回来,他身边跟着那只年幼的小狐狸。小狐狸抓着他的袖子,怯生生地看着妖尊。
道士小妖看到邵神韵这幅打扮,也微微吃惊,随即放肆大笑道:「韵奴儿,你这般样子是做什么?又想与小道玩什么角色扮演?你这是演的什么,刚刚死了丈夫的少妇,还真刺激啊,不愧是被小道调教了这么多年,真懂事啊,还不快扒去衣服,让我好好扯扯你那对大奶子。」
邵神韵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只有霜雪,不见烟火。
道士小妖被她看的有些发虚,他大怒道:「贱奴你想死了?这些天我不过多陪了我妹妹一些,你那大屁股揍少了穴儿插少了就不听话了?快给老子趴下,爬到我面前,撅起你那贱屁股掰开你那小穴儿求我揍你,要不然今天我绝不绕了你!」
邵神韵静立着,雪白的大袖垂到了腿侧,她褪去了妖艳之后的容颜清美如酒,白衣熨帖出的傲人身材更是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这一刻,这位绝世妖女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簇艳丽的颜色,她不再是罂粟,而是雪莲,盛开于天山之上,无我无他。
她淡淡地看着道士小妖,轻声道:「你滚吧。」
道士小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揉了揉耳朵,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狐狸,小狐狸也看着他,耳朵一动一动的。
片刻的错愕之后,他暴跳如雷,他从未想过邵神韵会违抗他,还是在自己妹妹面前。震怒之下,他气得跳了起来,撩起了袖子冲向邵神韵。
「今天不把你这贱奴吊起来,抽得你屁股开花,看我会不会放你回去!」
邵神韵挥了挥袖子,还未触及他,道士小妖便被一股气浪掀飞,倒在地上,嘴角淌血。
道士小妖摸了摸嘴角,彻底傻了。
他颤抖着伸起手,指着邵神韵:「你……你竟敢……」
然后他狰狞地笑了起来:「我死了你也得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小狐狸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癫狂的面容,轻声喊着他哥哥。
邵神韵走到了他的身前,看着他的样子,然后随手扔下了一把匕首:「去死吧。」
匕首扔在了道士小妖的脚边。
道士小妖彻底被激怒了,他盯着邵神韵,想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害怕。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愤怒地捡起匕首,撕心裂肺地喊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死?你真以为我不敢死吗?!」
邵神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颤抖着拿着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他一只手剧烈地颤抖着,已经有些拿不稳匕首,于是他用另一只手扶着。双手狠狠地抓着匕首,尖刃已经对着了心口,随时都可以割裂下去。他口中依旧不停地念着『你真以为我不敢死吗?』像是入了魔的疯子。
小狐狸在他的身边摇着他的手臂,哭着道:「哥哥不许死,哥哥……呜呜,哥哥不许死。」
「放开我,我要死,我也要这个女人死,我死了她就会死……阴曹地府里,她也是我的女奴。」
「死……死很容易啊……」
他看着那个匕首,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下定不了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反复无常的雪又落在了界望山顶。
邵神韵看的有些倦了,她转身离开。
道士小妖忽然抬起头,暴怒地对着天空咆哮起来,天地悸动,残碎的小雪落在他的身上,冰点打得脸颊冰冷,他的身体也渐渐地冷着,天寒地冻里,他连意识都有些恍惚了。
他一下子扔掉了匕首,开始嚎啕大哭。
匕首砸进雪地里。没了进去。
泪水冻在脸颊上,让他的脸都绷得紧紧地。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舍得死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风大火的夜晚,他哭着跪在地上对着大妖求饶,献出了自己的妹妹换自己苟活下去。
过去与现在重合在了一起,仿佛他又置身在了那里,周围杀生震天,他抱着头,心中想的,只是简单地活下去。
那段早已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再次清晰起来,灼热地燃烧在他的胸口,烧的他痛不欲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又变得那样怕死的啊……
小狐狸抓着他的手,不停地说:「哥哥别哭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她伸出小手想为他擦眼泪,却发现他的眼泪已经被冻住了,抹下来的都是冰屑。
道士小妖看着她,忽然大叫起来:「都怪你,肯定是你,都怪你……我要杀了你!」
他高高地举起手,想对着她的胸口刺去,却发现自己的手里已经没有匕首了。
他的拳头锤到小狐狸胸口的时候已经软了下来,小狐狸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向后缩了缩,他怔怔地看着小狐狸,看着她毛绒绒的耳朵和怯生生的眼睛,他很软颤抖地伸出手,大哭着将她抱进了怀里。一声声喊着妹妹。
小狐狸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道士小妖。
小狐狸嗯了一声,也抱着他。
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
我凭什么要去死啊……
道士小妖忽然觉得,有妹妹陪着自己,比什么都好。
比什么都好……
接着他惊恐地望向了邵神韵离开的方向,他无比害怕邵神韵忽然回来,杀了自己。
邵神韵却没有回头。
今日的她走在山道上。
今日的她白衣的背影自是素雅贵气,雪白的抹额随着长发垂下,末端系着布带,更是清素。
今日的她要去见一个人。
所以那样的美。
这条不算宽敞的山道在她面前却是神道。
神道的尽头,应是墓穴。
只是墓中之人,早已焚骨成灰。
……
陆嘉静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房看书,案台上是一盏陶瓷侍女灯。
以她的境界,读书早已不必挑灯,她只是觉得那一点灯蕊很美。
落灰阁虽名落灰阁,书却未沾染一丝灰尘。他们按着不同的类别静静地立在一个个书架上,排成了历史。
陆嘉静行走在书架间,目光随意地掠过那一个个书脊上写下的书名,其中大部分书她都看过,只是许多讲剑的剑经很是生僻,要么她未有兴趣深度,要么根本就没听说过。
陆嘉静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本书上:《剑理双化通说》她觉得书名好生熟悉,稍一回想,便想起了在那个小客栈时,林玄言无意间说起了一段话「山绵延以至远,水慷慨以至深,而剑如水,不求远唯至深。」接着他说「剑当如水。」陆嘉静后来问裴语涵这段话出自哪里,裴语涵想了想,说剑当如水的看法出自《剑理双化通说》。
她本来已经忘了这件事,但是看到书名的一瞬间,又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林玄言说的很是风轻云淡,但是越是如此,她便越觉得他话语之中藏着话。
她取下了那本书,摩挲了一下深青色的封面,很普通的书,并没有太过出奇之处。
她带着书来到桌案边坐下,翻开了第一页。
不知为何,触到书页之时,她食指莫名地抖了抖,不问缘由地有些紧张。
她看书很快,本可一目十行,但是心中强烈的预兆让她正襟危坐,难得认真地开始读一本书。
书中偶尔可以看见红色笔迹的标注。
那应该是当年叶临渊翻看书本时候随手写下的。
遥远的记忆里,她隐约还记得那一次和他在剑法与道法上的争论,那时候天下剑术流行两种,一者如千军破阵,流星飒踏,一者如流水张弛,或湍或缓,当时叶临渊喜欢前者,她喜欢后者,还做了许多次点到为止的比试,只是谁也说不服谁。
但是这些在人生路上连小插曲都算不上,若不是她几百年过得太过平淡,或许早就忘了。
人果然是会变的,当年他坚持认为的观点如今也终于改变了。
喜欢一个人或许也是这样的吧?
陆嘉静翻着书,想起了那些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合上了这本书,她觉得有些困倦了,轻轻打了个哈欠,看着很远处的光熄灭了。
那是碧落宫的灯火。
他们又睡觉了吗?天天腻在一起真好啊。
她这样想。
只是她不知道,裴语涵今夜是一个人睡的。而林玄言告诉她,今晚他去陪陆嘉静看书。
她将书放回了架子上,走到床榻边歇息。
灯火熄灭之后,她侧着身子闭上了眼。
不知为何,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她在闭眼之后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那些往事被漫长的时间拉扯成长长的线。
线上有无数个节点,节点上都是过往的影像。
小时候身着青裙的少女在山门的山崖上一日日地跑过,她提着裙子与他追逐嬉戏,满山白茶都已盛开,轰鸣的瀑布声里,他们要很大声才能听到彼此说话。
稍大一些之后他们的见面便少了,只是偶尔碰面依然会在一起,所有人看他们都觉得是在看一对道侣。
只不过后山的山门他们很少再去,那些欢声笑语都藏在了那年的白茶花里。
只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他离开了山门下山历练,结识了一个紫发的女子。
自己留在山门,遭遇了飞来横祸。那年仇敌来袭,全山上下拼死出剑,虽然师叔竭力保护自己,但是自己的根骨依旧被那个妖邪打坏。
那时候,她便知自己此生无望大道了。
或许是那时候起,他们开始走向不同命运的吧。
其实现在想,他应该是见异思迁才对吧,自己当年对他那么好,他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却没有回来。
但是当年,自己太傻了,也没有去责怪他。
如果他五百年前也像如今这样就好了,哪怕境界差一些。
之后那么多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吧。
陆嘉静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前尘已缈,但是每每回忆,却依旧扰人心神。
想着想着,她忽然又想起了那本《剑理双化通说》。
明明只是一本很平常的书,她却隐隐约约记挂在了心头,总觉得有时候有什么东西停在那里,等待自己去找寻。
她直起身子,拢了拢微乱的长发,赤着足儿来到了书架旁,把那本书重新拿了下来,抱回床上去看。
这一次她看的没那么认真了,只是想翻完一遍,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黑夜之中,她翻书的动作忽然顿了一顿。
一股凉意爬上背脊,忽然无由地汹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看着书页,愣了片刻,然后刷刷刷地翻到第一页,重新开始看。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他们在客栈里的对话。他对自己说,人的认知总是一个不停变化的过程,你这么聪慧,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一定可以想清楚的。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在当时她便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于是她想起了在北域之时林玄言的出剑,那一幕幕场景重现在脑海里,最后停格在古代御空而起,穿进修罗王的胸口,将他身体钉进墙壁里的画面。
那一剑快若奔雷。
他的剑道明明没有改变,为什么忽然要和自己说剑当如水呢?
还是……那时候他就想告诉自己什么?
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停地翻着书页,终于翻到了某一页。
这本书是当年鸿安先生的随笔,其中除了记录剑招,还记录了许多往事异事。
她的目光停在了这一页上,昏暗的夜里,那些黑纸白字却显得有些刺眼。
这是当年鸿安先生随手记录下的一件往事:那年曲河干旱,许多分支溪流几乎枯竭,大量的鱼死在干涸的河床上。于是有人重新贯通了一条河道,将漓江的水引到曲河,救了一方灾情。
这本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当年叶临渊却在边上做了一些奇怪的批注:如今曲河虽仍叫曲河,其中的水却是漓江之水,那么,它如今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他的疑问。
巨大的恐惧冰冷地蔓延上心头,陆嘉静神色一阵恍惚,她忽然想起来了,那趟北域之行,自己那个心有灵犀的瞬间,那是苏铃殊向自己问的一个问题:如果一棵树,结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果实,两种果实坠地,又生出了两棵不一样的树,那么到底哪一棵才是……
她当时没有想到合适的词去完成这个提问。但是如今陆嘉静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究竟应该如何去问,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棵树,它的一生只结两颗果实,果实落地之后它便会死去。那么这两颗截然不同的果实,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延续呢?
这是苏铃殊当日的问题,也很有可能是她当年面临的问题。她回想起那个紫发的少女,只是觉得越来越熟悉……
「是你吗?」陆嘉静喃喃道。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相逢何来偶遇,到她们这个地步,命运早已在了冥冥之中。
她想通了这件事,便想通了更多的事情。
当天林玄言看似偶然地和自己谈到了这本剑书,或许就是为了让自己来看到这个故事。然后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漓江,漓江。
她又想起,几天前林玄言送给自己的那个平底锅,据说便是当年漓江仙子的佩剑。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暗示?
然后她翻到了下一页,忽然发现原来那个批注还继续写了几句,因为不是用红笔写的,所以自己第一遍看的时候没有太过在意。
那是关于上一页问题的解答:世人都觉得曲河仍然是曲河,但它其实已经不是。但是漓江不会因为缺少了一条曲河的水而改变什么,漓江也依然是漓江。
曲河不是曲河,漓江仍是漓江。
这在其他人来说是很拗口难解的话。但是陆嘉静却一下子想通了。
她神色恍惚,啪得一声,书页摔在了地上。
她看着地上零散的书页,各种各样的情绪杂陈在心里,汇聚成强烈的不安。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她声音忽然有些沙哑,心里陡然间像是少了些什么,她冲出了落灰阁,赤着脚跑进了雪地里。
接着她愣了会,然后朝着碧落宫跑去。
被敲门声惊醒的裴语涵打开了门,看见陆嘉静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以为她和林玄言又在玩什么情调。但是她看着她的脸色,又觉得不对劲,便问:「出什么事了?」
「你师父呢?在吗?」
「啊?他不是说去你那里了吗?」
「……他没有。」
裴语涵也慌乱起来了,她低下头想了想,语速微快到:「会不会再后山的那个石屋里,他说过,如果自己要闭关,可能会挑选那里。」
「去看看吧。」陆嘉静轻轻叹息。
后山石屋打开,里面空无一人。石床上放着两封信,信上各自写着她们的名字。
裴语涵颤抖着拿起了信封,撕了好几次才撕开信封,取出信纸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她抹了抹眼角,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语涵,见字如面。
我不能告诉你我去了哪里,有件事情我骗了你很久,但我也依然还不能告诉你,以后你知道了真相,或许会恨我,但是我对你只有喜欢没有任何不好的心思,我很怀念这段日子,但是我必须要走了。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走远了。
但是不要伤心,我只是走了,不是死了。
希望一切都好。
裴语涵看着信上的字,她已经去无暇去过多的思考,只是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梦,她忽然发现,信纸有些陈旧,墨迹都有些褪色,原来这封信早就写好了,原来他早就决定要走了。
在最初的恐慌之后,她心情平静了许多,既然他执意要走,自己自然拦不住的,只是她很是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一直在困扰着他呢?
她望向了陆嘉静,想知道给她的信上写了什么。
陆嘉静将那张信纸递给了她,她接过信纸,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是抄的一句诗文: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