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形如图腾一般显露山水,右上及下,自九天之云浩浩渺渺至四海之水逶迤腾浪。目光所过之处唯有金线滚烫勾过,锋芒毕露。
小鬼的身形站在那副巨大画卷之前,显得卑微而渺小。
陆嘉静望着那副鸿篇巨制,心中震撼,一个古老的名词缓缓在心中浮现:修罗城神仙落阵图。
仅仅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宫殿的一切都在身边退去。天地之间金线缭绕,耀目的光芒如潮水般在瞳孔中退去。
天上诸神谪落如雨。
陆嘉静发现自己来到了壁画之中。黑色小鬼站在她的身侧。
它们站在一座横跨天地的雪白大桥上,周围云海茫茫。
一朵雪白莲花自陆嘉静指间绽放,无声抵在了黑色小鬼的脖颈。
小鬼感到了身後传来的寒意,恭敬道:「客人还有什麽疑问?」
陆嘉静认真道:「我还没有答应要帮你。」
小鬼道:「这和客人没关系,神殿认可了你,只要你内心不是特别抗拒,便会被自动纳入壁画之间。」
陆嘉静不满道:「你们的待客之道如此霸道?」
小鬼呵呵笑道:「我们的王从非拖沓之人,希望客人见谅。」
陆嘉静没有回答。天上诸神混战,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随即目光转而望向了脚下,浩瀚云海在足下翻滚,云诡波谲,遥遥望去,心中便生浩然之意。
她回想起了曾经在某一本古书上见过的一段记载,手指微微握紧。
黑色小鬼领着她沿着白桥缓缓走下。它背对着陆嘉静,所以她望不到小鬼那不辨五官的漆黑脸上,缓缓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
林玄言登上了第八楼,面色苍白,瞳孔微空。
从第一楼开始,每登一层楼他都觉得身子羸弱了几分,越是往上便越是明显。
到了第八楼上,他便如同一个病弱的凡人一般,连气息都怯弱了许多。
第八楼上的文字便是此时人间通用的官文。林玄言能够看懂每一个字。他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下了复杂的情绪,目光缓缓落在了墙壁上,那些文字同样泛着碧光,随之林玄言的目光掠过,那些字竟然逐一地消失不见。
第一面墙上写满了名字。这些名字列次而上,层层递进,呈现着金字塔的形状。
林玄言的目光自下而上望去,最下面的名字很多他都没有听说过,偶尔看见了曾经试道大会上的几个人的名字,而有些人的名气却已经灰暗,似乎名字的主人已然故去。
目光渐渐向上,他默默地记住了每一个名字,越往上名字便越是很少,他在第三排望见了萧忘和季昔年的名字,还有一些同样在试道大会大放异彩的年轻人。
再往上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到了裴语涵的名字,心中有些酸涩,而那个曾与自己下棋的口吃少年也在此列。
落于第二排的人名除了自己的徒弟之外,无不是如今天下衆人皆知的大人物,有的游野天下,有的于浮屿清修,有的在人间,有的在北方妖域,无不是一方大人物,最不济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只是有两个名字听上去很是陌生:苏玲殊,江妙萱。
目光落到第一排,林玄言的心绪却变得极爲平静,他几乎可以确认,这些人名由低到高的排列便是这些人成就的高低。
这算不算知天命呢?可是窥视天命向来不得善终,冥冥之中的天谴自有玄奥,所以由古至今,从未有一位大祭司可以活过百岁。
他望着第一排的人名,即使竭力克制,目光中依然忍不住炸开异彩,最後的最後,他有些木然地立在原地,如被雷火劈中,心中也像是打翻了什麽,五味杂陈。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甚至有些想忘记。
他转过身,心绪烦乱,粗浅地扫了一眼另一面石壁,那是过去千年的历史,由魔宗建立到被剿灭,由北国落陨石,雪国一夜之间崛起,一直到天下北征。雪国覆灭到轩辕建立,然後便是龙渊开启。五百岁月如流,他目光匆匆而过,那闭关五百年对于他不过是黄粱一刻,而此刻其间发生大事便大致了然。只是此处记载得很不详细,没有出现任何具体的人名,只是描述了一些人间的大变故。
而浮屿之上似是有高人以神通遮蔽,此处对于浮屿竟然只字未提。
林玄言心中暗暗推算了片刻,没有术法的辅助推算能力极其有限,那些真相隐藏于大雾之後,即使拨云开雾,望见的或许也是某些人静心准备的假象。
望到了某一处之後,林玄言便不再往下看了壁上密密麻麻的历史太过太过繁复,如果尽数看完便几乎是了解了命运的轨迹,知晓命轨对於大部分人来说都是难以克制的欲望。但是林玄言没由来得害怕。
因爲活得太久,所以有些恐惧。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敬畏。
即便是平日里再云淡风轻,姿态超然,也难以覆盖的恐惧。
他垂下了头,可是墙壁上的文字依旧迅速地消失。他垂着头,眼前似乎便是天道。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可以看到曾经有一个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在此处纂刻在这些文字,神色若癫,袍袖之间宛如神仙落笔,抖落天机无数。
林玄言盘膝而坐,满身汗水,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袖,身子不住地颤抖。
文字逐渐消失,在最後的最後,林玄言猛然抬头,汗水衰落,最後一排字轰然炸响在脑海之中:其一得诛,末法将尽。
其一?其爲何?一爲何?未等林玄言细思,所有的光线骤然从眼前敛去,没有天崩地裂的响声,仿佛一切都被刹那抽空。周围寂静如死。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身边的砖块,触指冰凉,他恍然发觉,自己是瞎了。
没有恐惧,却是茫然。
这是窥视天机的反噬麽?林玄言轻轻苦笑,直起身子。
这才是八层楼,上面还有五层楼记录的究竟是什麽呢?是这个世界的尽头麽?
如果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要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自己真的会愿意麽?不过无论如何,自己都看不到了。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可是如今双目失明,如何走得出这个古城呢?
未等林玄言感伤,忽然一道光突兀地出现在了视野里。林玄言仰起脑袋,望着那一束光的来源。那仿佛是一个方形的天窗,镶嵌在漆黑苍穹的顶端。他耳朵微动,听到了一些动静。
一个小脑袋忽然出现在了天窗附近,那人韶顔稚美,骨秀神清,衣衫深碧,淡紫色长发如溪水垂落,似曾相识。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自己瞎了,而是周围忽然漆黑一片。
林玄言刚想开口,便听那少女雀跃道:「啊,这里果然有人啊,你在这个地下暗室里做什麽啊。是有人把你关在这里的麽?对了,你知道这是哪里麽?」
「……」
……
修罗宫活了过来。
宫殿外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如神明赐福人间。
雪花落在了石像之上,石像肩头微微耸动,砂砾抖落,目光虽然黯去,整个石像却活了过来,蜷缩于地表上的沙狐身子一触雪花便弹射了出去,小珠般的眼球咕噜咕噜地轻盈转动,它们以前爪奋力地刨开沙地,身子灵巧地遁入沙土之中,那些本就活跃的精魅没有因爲落雪而石化,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着身形。
忽然间,沙子底下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一只沙狐怪叫着从细软的沙下窜起,望着地洞,毛发耸立,似是遇到了恐怖的东西。
沙子无声裂开,一只只雪白的手掌扒开沙子缓缓出现,那些手掌只有四只手指,粗大而强壮,它们从地底钻出,仿佛沉淀千年的文明浮出水面。
雪花一直落一直落,地上的流沙缓缓转动,反复沙层之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深渊。一只只头顶红色犄角,浑身雪白毛发,目光幽蓝的怪物走在滚滚黄沙之中。沙狐受惊逃窜,身披坚硬铠甲的石像举起刀叉,目光严厉,正欲呵斥。那雪人般的怪物轻蔑地斜过眼睛,他骤然伸出臂膀,雪花簌簌抖落,那副坚硬无比的铠甲竟然被硬生生撕裂开来。古将军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仰头向後倒去,触地的一瞬间重新石化,四分五裂。
那些复苏的怪物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这个落雪的人间,最终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巍峨庄严的王殿之前。怪物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来到了敦厚雄伟的大殿之前。它们齐齐下跪,犄角触地,虔诚朝拜。仿佛那里,才住着真正的魔鬼。mb